训练结束时,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。雨下得毫无征兆,又猛又急,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,噼里啪啦响成一片,像是无数急躁的手指在同时敲打。天色沉得如同泼翻的浓墨,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化开一圈圈昏黄而模糊的光环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浇透后泛起的腥涩气息,混着雨水本身的清冷,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,冲散了训练室里积攒了一下午的、混合着汗水和紧张思维的闷热。
林栀站在教学楼门口,伸出去试探的脚尖立刻被溅起的冰凉水花打湿,她缩了缩脖子,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帘发愁。完蛋,她心里哀叹一声,早上出门明明看了天气预报,说只是多云……这破天气,比江屿的逻辑还难捉摸。她翻遍了背包,只掏出一把印着某个哲学书店logo、小得只能勉强遮住头顶的折叠伞。
队员们陆续被接走或者冲进雨里。江屿是最后一个出来的,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,骨架坚实,伞面宽大,和他的人一样,透着一种沉稳可靠、但同时也冷硬疏离的气质。
他撑开伞,黑色的伞面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墨菊,隔绝出一小片干燥的空间。他迈步就要走入雨幕,脚步却在她面前几寸的地方顿住了,像是精密程序运行到某个分支点,需要进行条件判断。
林栀正低头跟那把可怜的小伞较劲,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声。一道阴影笼罩下来,隔绝了门口惨白的灯光和喧嚣的雨声。
“走吧。”
江屿的声音不高,混在雨声里,却异常清晰。他没有看她,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雨幕,只是将伞微微向她这边倾斜了一些。
林栀愣了一下,抬头只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。这是……要跟我一起走?这个认知让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,像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子。算了,有伞总比淋成落汤鸡强。她默默地把自己的小伞塞回包里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学长”,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到他伞下的边缘地带。
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……逼仄。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被放大,砰砰砰,像是直接敲在耳膜上。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臂活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,以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清冽的薄荷与旧书页的气息,此刻在潮湿的空气里,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。她刻意保持着距离,肩膀绷得有点僵,生怕碰到他。这家伙,会不会有洁癖,嫌弃别人靠太近?
雨水顺着伞沿汇成小股水流淌下。走了几步,林栀眼角的余光瞥见,江屿靠近外侧的右边肩膀,衬衫的布料颜色明显深了一块,紧紧贴在皮肤上,勾勒出匀称的肩线。而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、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背包,被他用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,微微侧着身体护在怀里,即使这样会让他的右肩更多地暴露在雨里。包里是什么宝贝?她有点好奇,建筑模型?图纸?值得这么护着……
走到岔路口,她的宿舍楼在东,建筑系的画室在西。
“我到……”林栀刚开口,想说“我到了,谢谢学长”。
江屿却先一步停下了脚步,依旧没看她,只是把伞柄往她手里一塞。他的手指干燥而温热,短暂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,像电流轻轻窜过。
“用完放训练室。”
说完,他甚至没等她反应,便低着头,护着那个背包,几步冲进了依旧滂沱的雨幕中。他的背影很快被雨帘吞没,只剩下模糊的轮廓。
林栀撑着他那把沉甸甸的黑伞,站在原地,伞下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,混合着雨水的微腥。她看着自己干燥清爽的全身,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,心里某个角落,像被这冰凉的雨气浸透,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微温的涟漪。这块木头……好像也不是完全由逻辑电路构成的?
她转身往宿舍走,脚步轻快了不少。直到爬上楼,摸出钥匙开门时,她才猛地想起——她那本厚厚的、边角都快被她翻毛了的《西方哲学史》笔记,好像落在训练室的桌子底下了。明天一早就有老王的课!要命!她哀嚎一声,认命地抓起钥匙,再次冲进雨里。幸好,雨势似乎小了一些,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。
训练室所在的教学楼已经几乎空了,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。她熟门熟路地跑回之前的教室,果然在桌脚边找到了那本笔记,可怜兮兮地沾了点灰。她松了口气,拍拍封面,转身准备离开。
路过建筑系画室那边走廊时,她鬼使神差地放慢了脚步。那间最大的画室还亮着灯,门虚掩着,透出温暖的光线。
她悄悄靠近,从门缝往里看。
江屿果然在里面。他背对着门口,坐在一张巨大的绘图桌前,微微弓着背,台灯的光线将他笼罩在一个明亮的光晕里。他换了件干的灰色T恤,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,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。他手里拿着绘图笔,正对铺在桌上的一张巨大的图纸凝神思考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。眉头微微蹙着,不是平时那种带着批评意味的严厉,而是一种沉浸在创造中的、遇到难题时的认真。
画室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,以及窗外绵密的雨声。空气里有松节油、颜料和优质纸张特有的清香。原来他认真画图的时候,是这样的。林栀看得有点出神。好像……也没那么像块木头了,倒像一尊……嗯,会呼吸的思考者雕塑。
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画室角落,然后定住了——那边靠墙放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风扇,叶片上落满了灰。她记得白天训练时,她还跟副队抱怨过这风扇只会摇头发出怪响,一点都不凉快。
而此刻,那风扇的插头,正好好地接在墙上的插座里。他修的?这个念头冒出来,让她心里又是一动。
就在这时,江屿似乎遇到了什么瓶颈,他放下笔,抬手揉了揉眉心,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然后,他像是无意地,将桌角一张较小的、似乎是随手勾勒的草图纸拿起来看了看。
那张草图纸的一角,用流畅的线条勾勒着一个建筑的雏形,不像他桌上那些严谨的工程图,更随意,更富有想象力。而那个建筑的轮廓……林栀眯起眼睛,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、重重地跳了一下——那尖顶、那大面积的玻璃窗结构……怎么那么像她前几天在食堂,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随口描述的、她理想中“能晒到太阳、有看不完的书、最好还有个小阁楼”的梦幻书店?
是巧合吗?
一定是巧合。他怎么可能记得她那些不着边际的碎碎念?
可是……那轮廓,越看越像。
林栀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,她猛地站直身体,像做了坏事怕被发现一样,心脏在胸腔里“咚咚”地敲着鼓,声音大得她怀疑连里面的江屿都能听见。她不敢再看,攥紧了手里的笔记,几乎是踮着脚尖,飞快地、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安静的走廊。
跑出教学楼,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,带着晚秋的凉意,却丝毫无法降低她脸上腾起的热度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会儿是他湿透的肩膀,一会儿是他专注的侧脸,一会儿是那架被修好的风扇,最后定格在那张草图纸一角熟悉的轮廓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