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暮云揣着满腹惊疑熬过了新婚第二夜。
白璃似乎对昨夜的异样毫无察觉,清晨依旧准时起身煎药。她端着药碗走进柳父卧房时,柳暮云正蹲在院子角落劈柴,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袖口沾着点暗红的印记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待他慌忙抬头去看,那印记却已被她抬手拢进袖中,只剩素白的布料在晨光里泛着冷意。
“夫君,过来帮爹擦把脸。”白璃的声音从屋里传来,平和得像一汪深水。
柳暮云握着斧头的手微微发颤,木柴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。他深吸一口气,将斧头重重砸在木墩上,碎屑溅起时,他忽然想起王婆说过的话——这姑娘夜里总对着铜灯说话,灯影在墙上晃得像人影。
走进卧房时,铜灯正摆在柳父枕边。昨夜没细看,此刻才发现灯座边缘刻着圈细密的纹路,凑近了看,竟像是无数个“令”字首尾相接。柳暮云伸手想去碰,白璃却忽然转身,手里的铜盆“哐当”一声撞在桌腿上,水花溅了他满裤腿。
“这灯碰不得。”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三分,眼底那两汪深潭翻起细碎的波澜,“沾了生人气息,会坏事的。”
“坏事?”柳暮云攥紧了拳头,“什么事?”
白璃没接话,只是低头用布巾蘸着温水给柳父擦手。柳父的手指枯瘦如柴,被她握在掌心时,竟像是两段朽木。柳暮云注意到,白璃的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,指甲缝里似乎还嵌着点灰黑色的粉末,像是……烧过的纸灰。
这日午后,柳暮云借口去县城抓药,揣着仅有的碎银匆匆往城隍庙跑。他记得庙墙根下常坐着个摆摊算卦的老道士,或许能从那里问出些眉目。
城隍庙的香火气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,老道士正趴在摊位上打盹,面前的签筒倒在地上,竹签撒了一地。柳暮云刚要叫醒他,却见老道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胸口,忽然怪叫一声:“好重的死气!你昨晚跟死人睡在一起?”
柳暮云浑身一激灵,忙拽着老道往角落里躲:“道长救救我!我娘子……我娘子她不对劲!”
老道捻着山羊胡,眯眼打量他半晌,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罗盘。指针在盘里疯狂打转,最后“咔哒”一声钉死在正南方向,针尖竟泛起黑绿的锈迹。“你娶的不是人。”老道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是灯里养的东西。”
“灯?”柳暮云想起那盏铜灯,“那盏灯到底是什么来头?”
“不好说。”老道往他手里塞了张黄符,“今晚她若再做怪事,你就把这符贴在灯座上。记住,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,天亮前千万别回头。”
柳暮云捏着那张黄符,纸页粗糙的触感让他心里稍定。他谢过老道,刚要转身,却见老道盯着他的脸忽然皱眉:“你眉心有团青气,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……不对,这气息怎么有点眼熟?”
话音未落,老道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腰,从袖管里滚出个东西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柳暮云低头去看,心脏骤然停跳——那竟是盏和白璃一模一样的铜灯,只是灯座上刻的不是“令”,而是个扭曲的“囚”字。
“道长,这……”
“没什么!”老道慌忙把灯揣回袖中,脸色白得像纸,“你快走吧,别再来找我!”他推着柳暮云往外走,手指抖得厉害,“记住,别管她夜里做什么,更别去翻她的箱子!”
柳暮云被推出庙门,回头时只见老道正背对着他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。城隍庙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,听着竟像是无数人在磨牙。
回到家时,天已经擦黑了。白璃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,昏黄的灯光照在她侧脸,绒毛看得一清二楚。柳暮云盯着她脖颈那道线痕,想起昨夜瞥见的“人皮”,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。
“药抓回来了?”白璃头也没抬,银针在布里穿梭,“爹说想喝碗莲子羹,我去炖上。”
她起身走向厨房时,柳暮云的目光落在了床尾的木箱上。那是白璃唯一的陪嫁箱子,锁着把黄铜小锁,她从不许任何人碰。老道说“别去翻她的箱子”,可越是这样,柳暮云心里的疑团就越重。
夜深后,白璃果然又锁上了房门。
柳暮云躺在外间的竹榻上,竖起耳朵听着里屋的动静。起初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,过了约莫半个时辰,忽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,像是画卷被铺开。他悄悄爬起来,凑到门缝边去看——
白璃正坐在桌前,背对着他。桌上铺着张半人高的宣纸,她手里拿着支狼毫笔,蘸着些暗红的液体在纸上涂抹。柳暮云眯起眼睛,忽然浑身汗毛倒竖——那液体顺着笔尖滴在纸上,晕开的痕迹竟像是……鲜血!
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,白璃的另一只手正放在自己脸颊上,指尖沿着那道线痕轻轻一划。只听极轻微的“刺啦”声,她竟真的从脸上剥下了什么东西!
那东西薄如蝉翼,在灯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,分明就是一张完整的脸皮!白璃拿着它,小心翼翼地往宣纸上敷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裱糊一幅绝世名画。她对着灯光仔细比对,又用毛笔蘸着“血”细细修补边缘,直到那张脸皮在纸上服服帖帖,才满意地直起身。
柳暮云捂住嘴,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。他想起老道的话,慌忙摸出黄符,指尖抖得连符纸都捏不住。就在这时,白璃忽然转过头,明明隔着门缝,他却觉得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,嘴角还噙着抹诡异的笑。
“夫君还没睡?”她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,带着点湿冷的水汽,“要不要进来看看我的画?”
柳暮云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缩回竹榻,用被子蒙住头。里屋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他能感觉到一道凉气从背后拂过,却死死闭着眼不敢回头。直到脚步声回到里屋,房门重新锁上,他才敢大口喘气,冷汗把被褥浸得透湿。
这一夜,柳暮云再没合眼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揣着那箱旧书溜出了门。
那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的书箱,里面大多是些医书,只有最底下压着本蓝布封皮的古籍,纸页泛黄发脆,边角还沾着些焦黑的痕迹。他记得小时候曾见母亲对着这本书叹气,说是什么“禁书”。
跑到村外的破庙里,柳暮云颤抖着翻开古籍。书页上的字迹是用朱砂写的,歪歪扭扭,像是用手指蘸着血画上去的。他耐着性子往下看,越看越心惊——
“灯妖者,千年怨气所化,寄身铜灯,以人骨为芯,灯油需活人精血炼化。每逢月圆,必剥生人面皮覆于画纸,百日集齐百张,即可破灯化形,吞噬宿主魂魄取而代之……”
这段话旁还画着幅插图:一盏铜灯,灯芯是截白骨,灯座刻着“令”字,灯下跪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,手里捧着张血淋淋的脸皮。插图右下角有行小字:“长生灯,灯长生,人皮画满百日红。”
柳暮云只觉得天旋地转,古籍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终于明白白璃为何夜夜“作画”,为何那盏灯总带着血腥味,为何老道说她是“灯里养的东西”——她根本不是人,是古籍里说的灯妖!
可她为什么要嫁给自己?百日之后,她要吞噬的“宿主”,难道就是……
一阵冷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,吹得书页哗哗作响。柳暮云抬头时,忽然看见庙门旁站着个黑影,怀里抱着盏铜灯,幽黄的灯光正照在他惨白的脸上。
是白璃。
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手里还提着个食盒。“夫君怎么跑这儿来了?”她的声音依旧轻柔,可柳暮云却从那声音里听出了磨牙般的细响,“我做了些点心,你尝尝?”
食盒被打开的瞬间,柳暮云看见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点心,而是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的……脸皮!那些脸皮有的苍老,有的稚嫩,甚至还有张带着胡须的,此刻都泛着蜡黄的光泽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干涸的血迹。
而最上面那张,赫然是邻村喜娘的脸!
白璃拿起那张喜娘的脸皮,用手指轻轻抚过,忽然对着柳暮云笑了。她的嘴角越咧越大,直到咧到耳根,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:“夫君看,这张是不是很像?等凑够一百张,我就能画出最像你的那张了。”
柳暮云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倒下的瞬间,他仿佛看见白璃举起了那张喜娘的脸皮,正往自己脸上罩来,而那张脸皮的眼睛,竟缓缓睁开了,怨毒地盯着他。
破庙里,那盏铜灯的火苗忽然腾起半尺高,照在古籍的某一页上。那页记载着灯妖的弱点,可此刻却被不知何时滴落的灯油浸得模糊,只剩下最后一行字还能看清:“欲灭灯妖,需寻同源骨灯,双灯对燃,方见真形……”
(第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