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钟芜烟,西楚上将军的嫡生女。一般不熟的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先入为主,
做出一些不好的联想,多年来我早已习惯,要怪也只能怪我那个没文化的老爹了。永安元年,
新皇刚刚登基边境便狼烟四起,我父亲奉命征讨离北叛军,临别时握着母亲的手怅惘非常。
依依惜别间突然想起尚在腹中即将临盆的我尚未取名,又恐怕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,
唯恐误了我的大事,便借着伤感望着西北的狼烟定下了我的名字。若是女子便叫芜烟。
若为男子便为芜彦。也是难为了我一生戎马的父亲,竟能想出这几个如此好听的字来,
只可惜了,我倒宁愿被叫做钟翠花,至少还是能令人联想到美人的,虽然朴实无华些。
而许是被离别的感伤冲昏了头脑,饱读诗书的母亲并未反应过来有何不妥,
直到数月后离北首战大捷我也呱呱坠地,母亲空出来心思后这才对我后知后觉。
可是为时已晚,木已成舟。后来据母亲与父亲来往书信转述,
我大约得知了我的满月礼上客人们的欲言又止。
尤其是新皇萧驭更是坦言自己亲自驾临将军府,
便是要瞧一瞧这传说中的小芜烟是否当真人如其名。倒也不枉他跑这一趟,
此后整个西楚的官宦之家都知道将军得了个无盐女,到如今我嫁不出去,
大约还是有着他的推波助澜吧。对此母亲很不服气,她一直骂当今圣上眼瞎,
试问哪个小婴儿一个月里便能完全长开,粉雕玉琢的,何况我还是个早产儿,
生下来又带了些黄疸,丑些不也正常?但陛下显然并不这么想,
他的虞淑妃刚给他生了一个小皇子,据说还未长开便已经好看的很了,
于是这便更加使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。自己的爱卿钟将军得了个无盐女,啧啧啧,可惜了。
陛下是一个随和的人,十分喜爱聊天,自然那个月的话题便离不了我了,
他一般提到我便要叹气,而且逢叹一口气便要啧上老半天,
以至于满朝文武百官都同情起我远在离北的爹来,啧啧啧啧啧,恨不能千里传音,聊表同情。
就这样,京都之人便都知道了我,名声之广竟一度成了夜半民妇哄吓啼哭小儿的说辞,当然,
从小养在将军府的我是不晓得这些传闻的,若不是后来遇到萧长风,
这些东西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。五岁那年,父亲从离北归京。父亲虽是行伍之人,
未曾读过什么诗书礼义,但却晓得铁腕之下与民生息的道理。因而所过之处与民相安无事,
若有哪个大胆的士卒欺压平民为他所知,首犯斩手再犯斩脚三犯杀之,
秉着事不过三的原则在砍了几人手脚之后,竟在短短数月真正做到了军民一心,
把原本的杂牌军真正变成了名动天下的离北军,军队所到之处,夹道相迎,门户大开。
就这样,一场叛乱不到三年便完全平定,而原本应该三年返家的父亲却用了五年返家。
那便是为了离北的军田制了。不得不说,当今圣上在治国方面还是很有两把刷子,
施行军田制,士兵们除了领着俸禄,又可分到良田数亩,训练之余便可耕田,
收成之后向朝廷按收成易换银两,贴补家用,更是减少了闲暇之余打架斗殴之事,
可谓一举多得。父亲亲督此事运营,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五年,待到母亲病重消息传到离北,
父亲刚收到今年的第一石新粮。据副将之后回忆,将军当时看完信手便开始抖,
离北的风沙那么大,而将军只着了帐内常服便只身跑到帐外,半途没留神绊了一跤险些摔倒,
亏的后边赶来的侍从扶了一下,然后便哆哆嗦嗦的骑上马去,
随行副将的话似乎一句也未听到,只是飞身上马挥鞭南去。
副将担心出事便回屋拿了他的披风,看到桌案信件短短数字——妾身病重,盼速归。
一切便已不言自明。就这样,两日后我看到了那个满目猩红,蓬头散发的父亲。
离北距离京城两千里路,他只用了两日赶到,而当时我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,
只知道母亲已经昏昏沉沉好几日不理人了,直到他来了,母亲的脸上才又泛起了些许红光。
只可惜,后来我才明白,原来那叫回光返照。后来,父亲在家中操持了丧事,一连七日,
全府尽缟素,整个朝廷的达官贵人每日流水一样的前来府中悼念,
我像木头一样的朝着对方行礼,可惜这是将军府,母亲去世之后,
老婆子们便忙着管厨房的事,大家都忘了我了,我的额头早已沾满了许多灰尘,
头发也散乱的披在脑后,用一根发带散散的扎着,于是大家便看着不堪且丑陋我,
把气叹的更重了。后来虞淑妃来了,作为母亲生前的挚友,
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前来送母亲最后一程。因着当时她哭的很难过,所以我印象格外深刻,
也还记得她旁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长的格外好看,后来她哭完了,便把我搂到怀里,
用帕子擦着我的脸,可惜当时我的脸已经好几天不曾洗漱,应该算是包浆了,
白白可惜了她那块精致的帕子,我的脸还是那样的脏,于是她便放弃了,只是摸了摸我的头,
说了声:“好孩子,以后你便是我的亲女儿,你长风哥哥的亲妹妹了。”我觉得还不错,
到底还是有人疼我的,只可惜我的这位娘亲和哥哥并不靠谱,她们回宫之后似乎就把我忘了,
七日之后,父亲奉命继续返回离北,因着我在家中实在无人照料,所以他便抱着我去了离北,
又因为边境不可有女眷,虽然皇帝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为了避嫌,
我还是从小做的男装打扮。所以我便从芜烟,变成了芜彦。他们说我是天生的将星,
自从我来了边关,边境每年都很安定,偶尔有几次小战乱,都被我那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爹,
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一抹平了。这倒也是实话,自打母亲去世后,
父亲他打起仗来是真的不要命,而且在对我的管教上,也尤为凶恶,我真的怀疑,
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女儿?也不晓得母亲在天之灵,会作何感想。果然鳏夫没有一个好人。
不过倒也多亏了他,边塞民风彪悍,我虽然对外宣称是将军的儿子,可奈何身子板太单薄,
总也免不了挨欺负,自从他发疯了练我,别的不说,光打架这一方面我还真的没在怕的。
渐渐的,便有不少人开始称我小将军。虽是叫着玩,
可是作为从小到大唯一的一种表扬性词汇,我竟然从中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感,
似乎天生我就该为这两个字,付出一切。永安20年,之前的离北叛乱旧部卷土重来,
据说是在沙漠里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淘出了金子,有了本钱之后,便恢复了老本行,
又想干起强盗的行当,抢皇帝了。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
我父亲又一次披上了他的铠甲,种地也没有熄灭他对于杀人的热情,不只是他,
好像整个离北军都是如此,一旦告诉他们,敌人可能会侵犯他们辛辛苦苦播种下的土地,
他们便会一边口吐芬芳,一边把大刀挥的虎虎生风,大有杀他个干干净净的架势。
可是我并不这么想,毕竟我们在沙漠外面喝酒吃肉,敌人在沙漠里面喝风吃沙,换位思考,
如果是我,我可能也会反。就算是没有黄金,我也会。还好,
这一次皇帝的想法跟我出奇的一致,我不是在夸自己,而是切切实实的,
他不仅和我的想法一致,他还找了个人来执行他的想法,
就是他那个最宝贝的粉雕玉琢的大儿子,萧长风。那是一个秋风凛冽的午后,
我刚在教场上耍了一遍枪,就仿佛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注视着我,
出于多年来被打培养出的敏锐,我便以横扫千军的气势,一枪打了过去,正常来说,
如果是天天与我练枪的兄弟,就算反应不过来抵抗,也一定会躲避过去,
只可惜这个人就在那里一动不动,后来便冷静的被我打晕了。令我没想到的是,
我只是打晕了他,父亲居然却要打死我。还好他醒的够及时,拦住了父亲,
不然我死的可真是莫名其妙。毕竟父亲只会打人,不会解释打人的原因。“将…咳咳将军,
原谅了这位小兄弟吧,他只是认错人了,不是故意的。”他的脸上透露着一股惨淡的白,
看来的确是被我打的不轻。此刻还能颤颤巍巍的为我求情,就冲这个,我很感激他。
“殿下千金之躯,快点进帐回去躺好,这种小事,怎么还敢劳动殿下?
”我那钢铁一般的父亲此刻透着一股怜惜之意,只是说出来的话,竟然让我头皮一紧。
我的命竟然真的就这么不值钱?“不…不是小事,咳,咳咳咳……”他捂着胸口咳个没完。
完了,可能真的打到肺了,虽然当时离他的距离远,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。
此刻我心底愧疚的要死,这么一个好人,我怎么下得去手的?他要以后都这样了,
可怎么办呀?但是谁又知道他居然这么菜呢?“好好好好好,殿下啊,切勿急躁…!
”当我听到我那钢铁一般的父亲口中最后发出的那一丝颤音时,我彻底认清了现实,
连忙向那位为我求情的义士抛出了求救的目光。他用余光与我微微相接,
右手轻轻朝下压了压示意我安心,我果然心就安了,在这西北大营中,
居然头一次有这么一个人给我意外的安定感。受人之恩,必当涌泉相报,我很想报答他。
果不其然,在他的求情下,父亲只让我麻利领三十军棍滚蛋,对此我很感激毕竟保住了小命。
晚上我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的营帐中,又一瘸一拐的打来一桶一桶的热水准备泡澡,
可能是因为伤口太严重,我泡着泡着竟然难得的晕了过去,还好,
平时我是一个很注重隐私的人,除了父亲之外,也没有人敢进我的营帐,
凡事未经允许进我营帐的,基本上都在床上躺过那么一两个月,
所以我晕过去的时候倒是放心的很。朦胧之中,好像有一个人抱着我放到了床上,
只不过那个人手莫名却很烫,给我后背上药的时候,有些灼烧的慌,
此外那个人的指尖滑滑的没有倒刺,也没有军人粗粝的茧子,
所以就连最痛的伤口处也只觉清清凉凉的舒服,倒是挺惬意。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,
我足足缓了很久才清醒,身上各处伤口早已包扎好,也穿上了衣服。屋内的浴桶也没有了,
一切都诡异的可怕,无一不证实昨晚的梦全是真的。我连忙冲出营帐,
想去逮一个外边执勤的小兵询问事由,怎料到我还没有冲出大帐,
便有一人手执托盘上面摆满了药走了进来。白衣胜雪,风度翩翩,唇色惨淡,
正是那个被我打坏的少年郎。“小将军,该换药了。”那人淡淡说道。
我……我也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,不知如何,唯有装死。“别愣着了,
我不会对将军做什么,若是要做,昨晚便做了,对了,将军也不用担心,
我换药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。”他一副君子模样,反而显得我小人之心了。既然如此,
我索性眼一闭,心一横,认命似的趴到床上把后背露了出来。要脸和要命上,
我还是很清楚孰轻孰重的,这荒郊野外,一个女人都没有,与其让那些糙汉子看光了去,
不如占一占这位美少年的便宜,说到底,还是他亏了。他倒也是坦荡,我途中略略侧目,
他发现他当真竟闭着眼睛。而他是柳下惠,我却不是美人,而是杀神。伤口涂抹完毕之后,
父亲传我到帐中议事,此刻他已经定了战略——军临城下!对我,不过只是通知。
我虽有诸多疑惑,却也只是初出茅庐,便带着军令上路,厚重的铠甲压在我的肩膀上,
好不容易清凉下来的伤口又灼烧的疼痛异常,不过好在早已习惯,
我想要尽快剿灭右城驻守的散兵,好让大部队集中对决叛军主力。只是当我真的走到右城时,
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愣了一愣。什么是散兵?满军皆妇孺吗?我一向晓得西北民风彪悍,
可从前打过的仗里何时出现过此等情形?我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。可未等我下令,
对方便视死如归般的向我军袭来,这是什么打仗?不过是屠杀!对着这群老幼,
我终于丢盔弃甲,溃不成军,一边大喊着收兵,一边抱起了身边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孩童,
押着他回了营帐。在我等待责罚的同时,我烧了一锅热粥,
看着带回来的狼崽子疯狂的吞咽着,这一刻,心中的想法,似乎才有了形状。
我是北离大将军之子,营中少将军,我为护国而生,却也至死不愿攻伐。
我愿这北离疆域内外,人尽可餐,可衣,可活,马蹄之下,无攻伐,尽生灵!剑指之处,
无乞儿,尽安乐!归根结底,大家都只是为了活着。我看着狼崽子吃饱入睡,
却始终没有等到父亲的军令,等来的却是那个柳下惠,可惜,他有名字了,
他告诉我他叫萧长风,是皇帝陛下的长子,来离北改革军制,负责对外交涉的。怪不得,
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偏心到底从何而来。普天之下,莫非皇土。他问我是否愿意帮助他,
因为父亲为人固执,始终相信斩草除根这一类说辞。可他却愿意坚持这世上的很多人,
只是想有一处安息之所,若人过得舒服,又怎会再行战事?我想了想,与他不谋而合。
在离北,父亲是一个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存在,而我则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之上的存在,
毕竟这偌大的军营中,除了我老子打不过,可能其他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。
而之所以打不过我老子,可能不是因为打不过,主要是,百善孝为先,我也没有试过。
但此事涉及到整个离北的安定,我也顾不上太多,便暗自运作了易帅之事。多年前父亲有言,
若是有一天谁打的过他了,那么他的位置便该让出来另选新人了。
我觉得以后可能有用便把此事记在了心里。而离北军易帅,除了父亲有意见,
其他人可能都没什么意见,毕竟左右逃不过我们一家子,况且这么费心又不多挣钱的活计,
父亲手下的那一帮叔叔,也不怎么想接。所以我的竞争对手说到底,只有父亲一人罢了。
而现下,只有差两个条件,一是皇帝陛下宣旨,二是我打赢父亲。
第一个毫无悬念毕竟皇帝陛下放心他儿子肯定同意,第二个我却觉得有些悬。
我真的不认为我打的过一个浑身杀意的老鳏夫,老当益壮,
他又怎会随意更改自己在离北的战略。所以他不会当我是他的女儿,定会全力,正好,
我也是如此!半月后的演武节,这是我的契机,我准备了多日。
萧长风在这半月倒是帮了不少忙,别看他武功不行,怀柔政策用的倒是很好,
拿着京都最好的桃花露和父亲夜夜不醉不休,父亲这么个自律的人居然也能睡到日上三竿,
且不说每日一遍的拳法,大约连刀都锈在鞘内了。我的胜算又大了一点。演武当天,
我一身轻甲跃入场内,银月枪拍飞场地内所有兵士让诸位久经沙场的叔叔叹为观止。
只是我从未参加过这个活动,他们的眼中便不免带了几分好奇,
而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枪头一转,朗声喝道,“每年都是这般,太没意思,我们来赌个大的!
”“哦?你想怎么赌啊。”他们好奇道。我余光向父亲看去,唇角露出一个弧度,
状若玩笑道:“不如,就父亲的将位吧!”众人……他们纷纷面露菜色。“好啊!
”主事人父亲坐在教场上方应得倒是爽朗,然后不等我回应,便一跃而下,带着他的吴钩。
我以为我可以,却不想只是头一下便被父亲打掉了枪尖,然后父亲顺势横拍,
剑背便到了我的腹部,只是到底还是转了个圈,拍在肩头,我被迫跪了下来。“小子,
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人近几日安的什么心呢?跟你老子斗,你还嫩了点!”言罢,
吴钩入鞘,他拖着微醺的步子转身要回。可他却不知道,便是他的这一举动,
却成了我必胜的把握。我携着银月枪飞身而起,他却早有后手,一剑破空般刺向我的肩胛,
原以为我会就此退却,却没想到我并不把它当成一次比试点到即止,
吴钩刺穿时我听到血肉划开的钝声,右手握着银月力度不变,枪指父亲咽喉却在一寸处止步,
嘴角带着一丝血渍笑到,父亲,你输了,不会不作数吧。
他看着我的眼睛难得出现了一丝震惊,说是肩胛骨,但假如他偏了那么一分,
此刻剑头指向的便是我的心脏。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拿我的命来赌这场必胜之战,
初衷只为怜悯。“哼,你以为,你赢了吗?与虎谋皮的蠢货!”父亲冷冷的扔下这句话,
便拔剑回了营帐,因为太过生气,拔剑拔的实在干脆,
以至于我在他转身的那刻便疼晕了过去,后面的事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。醒来的时候,
肩上已经包好了药,倒不是很疼,况且我脑子一直在想东西,也顾不得肩膀上的伤,
出神的看着头顶的虚空,许久之后,耳边传来萧长风的声音:“你在想什么?
”我一直知道他在这里,只是脑子里有些东西没想清楚之前,暂时不想理他。“没什么,
只是在想,我们这么做究竟是对的吗?会不会是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?老弱妇孺固然可怜,
可是西北与我军征战太久,若想长治久安的发展,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,
只靠你我二人能终结这双边乱世几百年吗?”我有很多的疑惑,可惜没有人能解答,
这些问题,萧长风也解答不了。他只是目光深邃,浅浅的告诉我,人定胜天。三日后,
离北军易帅,我成了这偌大军中名副其实的掌权人。而我做的第一件事,